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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出发之前
这些故事大多发生在今年春天,
但是出发对他们从来是蓄谋已久的事。

紫君和阿龙是我在剧团的朋友。2022年夏天忙完18级毕业大戏《暗恋桃花源》之后,我们并没有太多机会见面。毕业后阿龙就是张罗起之后的工作和生活,家在北京的他和之后我们要认识的Trede一样,不想窝在家里。阿龙问了很多人是否有合租意向,这其中包括隔壁宿舍的颜杰和一起在剧团做戏的紫君,不过彼时一位已经开始和陌生人合租开始朝九晚五,一位还在和剧团的朋友们毕业旅行,在疫情肆虐的最后一个夏天,找工作有些艰难。

我跟阿龙很久没见,
他变化不多。
另一头的王姐已经穿梭在北京繁忙的轨道交通里,她专门租了房子,为了离实习的公司近一点,每天只有很短的通勤。这是一个唱片娱乐公司,用王姐自己的话来说,这里团队年轻、工作本身愉快,跟项目“很有成就感”,“和同事打交道也非常好”。从微博上看,王姐这个夏天去了很多地方,演出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她偶尔会去同事家里玩,帮同事搬家,“就已经好到了这种程度”,王姐有些得意,主要是在为后来的上海生活埋伏笔。
喜欢自由独立大学生活的松子,好像完全没有出发的动机。访谈的时候她刚从美国交换回国,回到舍友身边、每天能在北京城里游荡、处理繁忙的学业和工作……生活场域和内容的变化使她觉得“生活回到正轨”。
在宿舍环境上,松子的宿舍和王姐差异并不大,都是六人间,上下铺,逼仄的空间里有几张桌子,不能说脏,但是东西多,“很乱”。王姐在选择租房时有自己的标准,多跑几家总能找到合适的,但“学校没有办法,所以是ok的”。“尚可忍受”是我们聊宿舍环境时提到最多的态度。
但在宿舍的相处上,松子的故事和王姐,和我在这片田野中接触的大部分人都要不一样一些。我和王姐坐在咖啡厅里聊宿舍的关系时,她举了一个例子让我俩很有共鸣:2021年12月的时候,王姐站在学校的话剧舞台上,而我在她后面一个剧目。谢幕的时候她的室友会专门跑过来给她送花,但其实大家并没有看她演出。我笑称“好现代的关系”,王姐形容这种关系为“介于好姐妹和形同陌路之间”。
松子不是,或者说松子的宿舍不是这样的。我问松子和谁交往比较深,室友是她回答的重要组成。“我们宿舍关系都很好”,甚至“比家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要重要一点”。
我有些意外,尝试缩小这个对话的所指——避免松子陷入被访者的表演情结当中,或者挑战这种情结。
“在这个场景中,对吧?”
松子没有认同。
“在这个人生阶段?”
“对。”
松子补充说在进入大学之前,可能她从未感受过家庭的支持作用,和室友一起居住“起到一种替代家庭的情感支持作用”,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力量。我好奇这种情感支持是如何具体作用的。松子分享说大家会一起出门吃饭,三分钟抢完一盘菜;大家互相偷偷过生日……“然后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每天日常聊天之中的讲话”。
日常的陪伴被松子单拎出来——
“这种陪伴和理解是父母难以给到的,所以我们向朋友去寻找,嗯,刚好他们给了我这种东西”。
我追问有没有低谷期是和室友一起度过的。
松子说没有,还专门强调了一句:
“反正离开家的生活让我没有过那种低谷”。
在本文将要叙事的松子的故事里,家庭有时是她出发或者在路上的原因。松子的家庭条件很好,“物质生活环境非常好”,“但是我不喜欢在家”,和父亲关系的僵持使得那种压迫、不自由总是缠绕席卷着松子,离开家乡到北京才让松子“有一种真正成为我自己的感觉”。
松子相对客观地讲述自己的家庭故事,
她的生活从家庭出发。

不过跟王姐一样在宿舍里面没那么舒适的人还有很多,Jade和图图围绕宿舍生活的方方面面跟我吐槽了很久,完全在宿舍呆不下去是他俩出发或者梦想出发的动机。
Jade在我的招募微博下评论说自己有租房的打算,加上微信之后他消息轰炸式地讲述着宿舍生活。Jade在北京郊区的一所大学里,具体郊区的程度是我从人民大学出发坐了一个半小时地铁,换乘多次,下地铁后站在地铁站门口等待Jade来接我,因为我们还要一起骑共享单车,穿越立交桥下的车流和狭窄的林荫道,最后把共享单车停在了禁停区——我也是在三天后收到罚款通知才知道。
Jade来接我时我骑在后面拍的。
这条路看似很漂亮,但很窄,前方过桥时更甚。
我骑得提心吊胆。

偏僻的区位是Jade不喜欢大学的一大原因,特别是疫情之后,他认为与在朝阳、海淀读大学的同学差异更大了。当然,“每周末一回学校就像是进了监狱”的感觉还不止于此:老破小的教学楼常常让Jade感到十分不适,必须到楼外洗澡也让Jade常常在更衣室的“摩肩接踵”中怀疑人生,亦或是在北京的冬天里涕泗横流。
去年中秋之后学校开始实行预约进出校制度,老师要求填写出校事由,Jade很烦,填了“什么必要事由,就是出去”。
去年和Jade一起迈入大学生活的图图在内蒙古也过着相似的宿舍生活。在物质条件之外,最让图图受不了的其实是“大家性格各异,每个人的生活习惯还有时间作息都不一样”。
Jade和图图口中的“宿舍”不仅仅是一个有味道、狭窄到需要“侧身过”的物理空间,
而是充满着对话、起居活动、社交甚至烧烤和民谣的生活集合。
Jade和图图的室友一样,会在晚上打游戏。不过Jade的学校在工作日会断电,并不会像图图的室友一样通宵打游戏,“断电”是Jade评价住宿条件时为数不多的加分项。图图室友通宵之后不去上课,而图图“半梦半醒中一直听到有人在骂人”。室友打游戏的键盘声音很吵,直到今天图图听到这个声音都还会“生理不适”。
当然,还不止于此,热爱民谣和烧烤的室友们经常在阳台上欢歌到天明,图图完全没有加入这些“社交狂魔”的打算,在“震耳欲聋”中尝试睡眠。
我问为什么不沟通?
图图说自己内向拘谨,“当时感觉跟大家还不熟……一进学校就觉得先融入大家,然后怕这种(沟通)就会产生很多矛盾”。也不是完全没有,图图尝试表达过自己睡得挺早的,“但是他们可能就觉得我们要快乐,我们要喝酒”。
“这种沟通成本会让我觉得很累”。
Jade觉得大学的物质条件是“资源提供到什么程度就利用到什么程度”,大不了专挑人少的时候去洗澡。
“所以生活总体还行?”我问。
“总体肯定是不行。”
“那是为什么?”
Jade开始讲述宿舍中的人如何无底线使用公用洗衣机。
空间的物质生活环境,也就是物质质量,固然组成并决定了生活的基本面;
但是人和人们如何在一个给定的空间中相处,却是另外一个更彻底的维度。
至少对于Jade来说,这个后者显得有些重要。
在前期的沟通中,我尝试和Jade说明我需要在宿舍扫描和拍摄,期间Jade和我大概讲了讲他们宿舍的情况,他说大家可能在宿舍里,“到时候提前和他们说一声”。真正约定下来的拍摄时间大家都公休的周三下午,我觉得可能不大妙于是再问了一遍“你明天宿舍方便拍摄吗”,Jade回复“方便吧”“(我打算直接neglect他们)”。
我说笑死,可以说我们是朋友,我来做一个作业。
现在想来我当时或许就先入为主地觉得,相比之前接触的田野中人,Jade可能和自己的室友沟通起来有些难度。
但是真正到了那时那刻,到了我们已经快爬上五楼宿舍的那个楼梯转角,Jade才面露难色地说“其实我还没和他们说”。
我内心征了一下。考虑到拍摄和本身知情同意的要求,我还是建议Jade帮我处理一下这个问题。
Jade让我站在转角,他先上去“探探风”。
后来我才知道,上去“探探风”的时候Jade无法避免地和室友们解释了我来的原因,说“是访谈者和被访者的关系”(我始终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奇怪)。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Jade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和室友说这么多话——
“刚刚你不是就跟他们说我们需要访谈拍摄吗?”
“这个我觉得挺overwhelming的,因为之前我们真的不说话。我大概这学期(这一次)说这么多话,就是很奇怪……我觉得他们也会很奇怪。”
Jade陪着我在他的宿舍里扫描,他的室友们正在讨论着作业和考试,我们像是透明的。大家时不时看向我,我们,和我的设备,没有人问,对于我打的招呼大家也不知如何回应。Jade有些为难,“没事你拍你的”。
“对于宿舍的不适是为什么?”一小时后我们坐在教室里,我问Jade。
“就是我们在一个屋檐下,但是一家人说两家话,或者说六个人,我一个人说一个话,然后其他五个人说五个人的话。”


Jade的床铺和书桌。
拍摄时,他的其他室友就在我们旁边,
讨论着刚刚结束的考试。
好像出发的人都是伤心的人,这同样适用于去年刚分手的瓜瓜。
但其实瓜瓜的故事要“英雄之路”得多。
分手之后的瓜瓜偶然在微博上看到游戏解说的培训和比赛,“想找一个事情去缓解一下自己的悲伤情绪”。就是从这个决定开始,瓜瓜开始了与大多数大学生都不一样的生活。在上海参加培训后之后,本身热爱英雄联盟游戏的瓜瓜凭借优秀的解说能力和外形条件通过了官方的面试,成为了官方签约的游戏解说。其实对于瓜瓜来说,这是一条高考时就想要选择的路,不过当时学校不允许。现在阴差阳错地,峰回路转了。
比起瓜瓜,Trede的故事甜蜜得多。帅气的Trede有一个在一起三四年的恋人,Russ。
已经毕业一年的Russ和还在读大四的Trede原本对两人的生活有一些规划,比如毕业之后租房,可能不在北京,大概租半年,因为Trede要在毕业后的这一年年底考研,两人之后的生活可能要再打算。Trede在学校的学生工作很繁重,这也使得他比较坚定毕业之后再租房的想法,在学校里面,至少方便。
不过这一切都抵不住Russ打开的话茬——
“既然提出来了,因为某种情况回绝的话,(对方)会觉得失落。”
Trede回忆说当时两个人的关系就是到了该同居的程度,“如果不再进一步的话,总觉得挺可惜的”。Russ是关系中更加主动的那个,他先提出要租房子同居,也是他在贴吧上找的便宜的转租房,他们约定只租两个月,之后再看。
Trede后来似乎给租房找了很多其他的合理性,比如在我们刚见面闲聊时他说是因为宿舍太挤,比如我们聊到最后他突然想起来说可能也是为了考学——Trede不喜欢学校图书馆的氛围,本科期间也很少去那里学习,“太紧绷了”,“想离得远一点”。
这算是一种为了爱情的突破吗?我尝试厘清Trede在这一系列活动中的真正态度。
“算是突破,因为我还在很不稳定的阶段。”Trede说钱上还好,他有存款,而且两个月的时间并不长。问题主要是Trede并不在一个可以稳定租房的人生时期,不管是学业实际还是人生规划上,此外Trede觉得北京小孩“不想回家”的反抗心理也使得他在北京其实很不稳定。
Russ渴求的稳定生活与稳定关系与这一切相悖。住进这个几平米的合租小卧室想必是需求平衡之后的结果。
说到这里,研一的辰晨正住在和同学一起合租的房子里,他马上要开始在北京实习。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租房实习,上一次是他保研之后跑到北京来,和陌生人合租,那种感觉用他的话来说就跟“关禁闭”一样。与其他朋友的出发原因不同,因为实习短时间租房往往有很强的随机性,除非像王姐一样花两天时间实地考察、奋力寻找,过上什么样的生活都有可能。辰晨前后因为实习租房了多次,每一次的体验都有些不一样。
颜杰退了原本的“社会合租”(阿龙语),准备和阿龙合租;紫君认为阿龙和颜杰肯定不想两个人住,因为他们天天吵架,所以拉上了她。这也有一定参考,比如当年阿龙曾经在“经过大家同意”的情况下在宿舍养起鱼缸,颜杰觉得阿龙是一贯的随心所欲,不看别人的意见,“把鱼缸放在桌上就走了”。再比如当年阿龙跑到颜杰他们宿舍绑了一个吊床,而他自己的宿舍其实因为处在拐角,十分宽敞……颜杰一面吐槽,一面无所谓的样子——我感觉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方式,或者说乐趣。
无论如何最后三个人约定一起合租。终于买到回北京机票的紫君姗姗来迟,阿龙和颜杰在他们朝阳区的出租屋内给紫君做了一桌子菜,还买了西瓜——虽然只有阿龙和颜杰吃了。

紫君、阿龙和颜杰,以及颜杰的花,在窗台上。
图图在宿舍里住了极短的时间之后因为完全休息不好有些“抑郁”,开始和父母讲述这些困难。
一开始父母并不理解,但持续的沟通还是使得父母开始帮助图图,图图去看了医生,吃了一些药。图图父母已经和辅导员沟通好,也转给了图图租房的钱——图图开始慢慢搬家,每次回家的时候从宿舍搬一点。图图喜欢看书,所以这个工程量还不小。
王姐的出国中介要求王姐再在寒假期间刷一段会计师事务所的短期实习,和上一段在娱乐公司的实习区别开来,以丰富出国申请的背景。王姐一边骂着傻X中介,一边开始在自如上找房。
Trede和Russ这边很快联系上房东去看了房,虽然比想象中小太多,但两人还是决定住下,先能住在一起比很多事情都要重要。
松子早就通过了学校的面试要在年初去美国交换,然而北京那个冬天疫情严重,松子学校的政策是一旦出校就不能再返校,美领馆的预约又不能取消——擅长处理生活危机且具备较高支付能力的松子马上想到了出校在北京住酒店的解决方案:要办签证,之后还要考试,出校之后不回家的理由也“看起来十分正当”,松子觉得在爸妈那里肯定行得通——于是松子提交了离校预约,拖着出国要用的行李,准备开始在北京流浪。
一样要离校的还有瓜瓜,也是带着几乎所有行李,去年签约的解说工作到今年2月终于有着落,要去上海长时间解说赛事了。在家长和瓜瓜的沟通下,学校还算支持,他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踌躇满志要踏上征途。
大家出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