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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我」亦飘零久
故事的最后,
他们有人回来了,有人继续在路上,
当然——也有人还没有出发。
我不是在刻画00后这批大学生如何居住,因为完成这个任务AR已经太充分。
我还要坐下来收集这些故事的原因,
是居住的空间之内、物质之外,还有人的相处。
这在田野中是很核心的议题。
“+-5m”——这不是要提出一个地理学概念,它至少是人文地理的,
或者说:「空间=关系」的。
“我还是很喜欢、很需要外在的这些东西——就是和人的互动。”(松子)

王姐最近没有再实习,没课没事就会回吉林家里。
我问:“这样开销不是很大吗?”
王姐说:“无所谓,但可以回家。”

这种南北迁徙的生活大概从去年冬天剧团的专场演出取消之后开始,当时作为制作人的王姐有些心力交瘁,“周日结束的‘冬夜’,我周二连夜就回家了”。
“好累,就是好想要大浴室和大床”。而通过回家的方式完全远离学校里“纷扰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会使得王姐比较放松。
这个举动对于王姐来说没有多少“回家”的意味,相对克制的家庭关系并不是王姐辗转的动机,而纯粹是为了更好的居住空间。
“其实和租房差不多?”
“但是上哪去租我家里那么好那么舒服的地方。”
第一次回吉林的时候,王姐的爸爸说要来接她,但等王姐到了打电话才知道爸爸走错了车站。回家之后王姐和爸爸更像是“室友”,大家关上门,各自有卫生间,也不会做饭一起吃。
或许家里的大电视和浴缸,真的很吸引王姐。
王姐老家的浴缸和电视
紫君、颜杰和阿龙开始把现在住的地方称作是“家”。
相比宿舍和自己老家的居住环境,这里有更少的公共性和临时性特征——颜杰的父母在他小时候会拆掉家里的门锁,紫君的阳台是全家人晾衣服的地方……
因为现在居住的空间更大,更固定,大家也会逐渐开始布置,把更完善的生活内容展开在空间里。

紫君的房间
颜杰喜欢待在客厅玩游戏,他给自己买了打游戏的电视。
电视下架子上摆了朋友送的花。
三人的客厅,或者说颜杰的。
我问松子从美国那样的居住环境回到学校,会不会有很多落差?
当然这个问题问得不好,幸好松子的想法足够强烈。
“我觉得是不会的。”松子完全没有迟疑。
“环境会差一点,但是它新鲜感会强一些”,因为“人很多”,因为“朋友在这边”。
我进一步问什么是“新鲜感”,这是个有些奇怪的概念——考虑到松子这次是“回”到国内的学校。
“因为人很重要,这边人密度很大,每天见到不一样的人,生活的选择也更多一些。”
我听懂了。相较于美国交换时因为城乡格局和文化语言等因素发生的宁静、有限的社会交往,国内生活环境中使得人的关系更加丰富,基于关系的活动、生活内容也更加丰富。特别是考虑到防疫政策调整之后的高校生活,松子和我都觉得和以前更不一样了。
告别家庭的压抑关系过上这样自由独立的生活,
松子常常觉得自己的大学生活是牺牲物质条件换自由。
“上大学一方面我自己选择很多,一方面我的约束没有了,所以物质的牺牲我觉得是可以的”。以我对松子的了解,她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个习惯去时不时地改善自己的生活质量,偶尔的一顿大餐、一次购物和一趟旅行,都是她日常之外的调节。“我是一个物欲比较重的人”,但跟自由比起来,这一切没有那么重要。
Jade在访谈中逐渐发现其实即使租房也不能解决他正在面临的问题。
“那你现在是觉得去外面租房子住,或者是反正就离开这里的居住环境……”
我甚至没有说完问题——
“那其实解决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还是会来这里学习。”
“不会认识更多的朋友,或者打开更多的生活内容?”
“它只是逃避。”
这不是Jade第一次想要通过空间上的隔绝“逃避关系”。
去年北京疫情肆虐,Jade的大学要求学生提前离校返乡,唯独剩下Jade一个人呆在宿舍不愿意回家,直到辅导员发现,联系家长才把Jade送回家去。

图图认为租房是他内心空间秩序的建立,他觉得这是很私人的一个环境。
如果有一个空间让他自己布置的话,他就会去把它布置成自己觉得特别舒适的样子。
回顾之前在大学甚至在中学的集体生活,图图时常觉得自己在集体里容易迷失自己,走入一些“无意义”的处境中。“我是一个不想长时间摆烂的人,就是想把自己生活安排得有秩序,然后又比较充实……嗯,所以在群体生活中我完全无法安排自己的生活。”
“你会觉得生活有一种失控的感觉?”
“对,完全不犹由我主导的那种失控感。”
……
“我到大学之前就是一直很匆忙,没有目标,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每天都没有时间去想这些根本的问题,“从早到晚就是每一分钟都是被填满的状态”。
图图会用艺术的饰品布置家里,买摆件和盲盒,挂一些海报,放一个音响,布置成“自己很理想的状态”。
他也很喜欢打扫卫生,或许是有一点点洁癖。
他现在下意识都是说“回家”,因为“很舒适”,“让我有很大的归属感”。
“感觉已经过上了自己梦想的养老生活。”
挂掉视频会议的时候,图图用了这句《无依之地》的影评来总结自己这一路——
“被迫无奈的出走,也是主动选择的新生活。”

当然,展望未来,要去香港读研究生的图图势必要重新回到集体,甚至好几个人一起合租。
图图一方面觉得自己会好好做功课,好好挑室友,一方面也有自信,经过那么久的独自相处,他已经找到了自洽的自己,“那个时候也想去交朋友”。
王姐也要去英国留学了,之前从来不考虑的厨房或许之后在英国租房时也会成为重点。
除此之外,说起未来,王姐没有说要先买房,而是希望先能有一辆自己的车——那将是完全属于王姐的空间,而且王姐可以带着这个空间去任何地方。对于同居生活和亲密关系还没有想法的王姐,在想象这些有些飘渺未来的时候,把自己想象成下班后躲在车里的“中年男人”。
王姐说,她需要自己的领地。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我脑海中构建了一段影像:雷克雅未克的大教堂庄严肃穆,带着黑色冷帽的王姐把车泊在街口,她背着背包从车上下来,呼出一团白气。她从容自在地走在积雪的冰岛大街上,心里冒出一句:真他娘的冷!不过面容淡定,行色匆匆。

松子觉得自己即使出国之后也能维系好现在这些宝贵的人际关系,哪怕是“依靠现代力量”(微信视频)。我说对于松子来说,或许,或许在国外建立人际关系、跨国维持人际关系,都是挑战。
松子一如往常平淡而坚定,“那也得面对”。
在聊到独居时的安全和生活能力时,松子说自己很擅长这些,总是能处理好生活中的危机和风险。我问这可能是为什么,她说一方面可能是天生,一方面是因为妈妈——
“我的妈妈是一个生活家。”
Jade有时也和我分享说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社交状态有点恐怖,说有一天发现自己张嘴的次数过于有限,只是和食堂阿姨说了一句话。后来Jade再找我是因为辅导员再次找他谈话,他说他也有一些新的思考——Jade跟辅导员说自己不喜欢竞争,辅导员说“那怎样判断你学到东西了呢?”“怎么给学生分出层次呢?”——Jade说这些都是他之前没想过的,需要仔细想一想。
Jade说想到人大来看看,我说最近太忙了,之后一定。
Jade还给我发了他写的诗:
死亡却不是可视化的,
衰老是。
我好像老了。
我好像在人生的课堂上打了个哈欠,
于是耻辱如路边白杨过冬的衣。
层林尽染,
冬去春来。
褪色,流失在春风里。
可悲,
却又近似老兵,
忠诚,等待着前浪来临。
紫君、颜杰和阿龙说自己没有明确的职业规划,但未来人生会迈向新的阶段,如果现实情况变了,就会再换居住的地方。“要是工作特别需要出差,你觉得不方便那可能就会出去了”,或者“你到那种中高层你还去合租房(就有点奇怪)”,颜杰给出的两个例子提示我可能主要还是对工资和工作内容的考虑。
涨工资并不一定会换房子。紫君最近才涨了一次,但在工资涨到两万之前这“都不会影响对当前生活环境的选择”,只是说“每个月多了一两千去买东西”,是居住环境之外的生活质量的改变。
他们三个共识这个房子再住两三年是比较合适的,之后可能不一定合租了。
不过颜杰又补充说他可能还是会合租,30岁也可能,只是说可能就不是和大学同学一起了。

瓜瓜没有太多长期的看法,短期来说是想换一套更大一些的房子,方便之后装更大屏的笔记本或者再装一个屏幕什么的,“这个以后慢慢赶上”。
许久不见的瓜瓜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时候我有些恍然。刚刚从场地回家的他还妆容精致,喝着奶茶;而我因为怕吵到咖啡厅里自习的同学,跑到教学楼三楼的桌子旁访谈,背景是人民大学教一深邃的天井。
感慨。
空间不同,生活也完全不同了。
我和Trede一起走出他们居住的老小区,分别在街对面的KFC,Russ看完牙回来在那里等他。
明天他们就要搬离那个小房间。
电磁炉早就被Trede运走了,但是两个人的衣服、床单被子,还有好多生活小物件儿都还挤在那里。Trede说晚上要和Russ去看看房子,这个新房子大一点最好,要有办公学习的空间,可能还是以两个月为限——两个月之后Trede大学毕业,“可能不在北京,可能去别的地方,然后考研。”
我直到最后也没有见到Russ。
记忆中Trede微博发过他俩的合照,很甜蜜。
同样要毕业的还有辰晨。去他宿舍扫描完AR模型后,我们聊了好久,关于新传背景如何在基金行业就业,关于他在四姑娘山的旷野上度过的24岁生日,关于他在上海的未来。“尽量在30岁前能付个首付吧”,他有些坚定,我有些错愕,“上海太贵了,但是苏州可以看看”,他说他刷到有人在分享“双城生活”。
我问那就得长时间通勤了哟。
他认为那是不一样的人生阶段了,可以接受。
因为聊太久我已经错过了图书馆的预约时间,我有些着急地往外走。走到闸口的时候他帮我刷了脸,我一大步跨出去,此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祝你的项目顺利呀”。
我转身,“也祝你一切顺利!”辰晨还穿着白色睡衣,活泼的步伐走进电梯里。他下午要去拍毕业照,所以大概是时候回宿舍收拾一下了。走出他的宿舍楼,我眉头一皱:北京今天又刮起了沙尘。
而此刻上海老街的梧桐正是春天。
辰晨回学校答辩,我才能见上他。
不能去上海扫描他的家,于是我扫描了他这两年的宿舍。
也是在这个春天里,王姐拖着行李箱在北京站等K1303次列车,第二天中午她就能在家里泡个澡,睡个下午觉,晚上起床后点一份板烧鸡腿堡。涨了工资的紫君还是每天早上起床困难,从小区到地铁站的800米跑起来很费劲。紫君在北京南站挤上地铁的时候颜杰刚刚起床洗漱——阿龙呢?阿龙刚刚辞职,回到学校剧团,蹲在排练厅门口猛吸了一口烟,再一会儿他就要飞奔东门,赶凌晨一点的夜班公交。松子独自坐在学校附近的淮扬菜餐厅里,服务员端上来的舟山带鱼鲜得要命,松子举起手机拍了好多照片。Jade和我在微信上聊天,吐槽辅导员找他谈心,说在考虑休学,说原生家庭的重太重了,他猜我也要这样写他的故事……图图上完网球课回家做饭了,小红书今天推荐的是干锅排骨,客厅里的投影仪在重温《无依之地》。瓜瓜下播后在出租车里和女朋友视频,这个假期他们会在南京见面,浮光掠影融化在他明亮的眼睛里,映射着远方飘落的法国梧桐,转眼已经是秋天。
时空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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